李政德所拍摄的,全是我的心头好。
换而言之,当他说自己是“一个很水瓶座的人”的时候,同样作为水瓶座的我,已完全能get到他拍这些东西的点。
迎宾的门童,端盘子的侍应,垂手而立的佳人,堂会上的优伶,致辞的领导或老总,端着小小的自助餐塑料盘子,觥筹交错后,得意或失意、得体或失礼、亢奋或低落、曲意逢迎或心不在焉的宾客,明星、名人,华人、洋人,普通人、畸形人,学者、赌客、小姐,要人,强人,富太太和可能的小三,艺术家和假艺术家,百无禁忌的富家孩子和蹭饭孩子……这些,我也都会喜欢。
2011年,深圳龙岗宝亨达酒店,富二代超级泳池派对上和豪车留影的酒店白领
但李政德会按下快门。
70后、湖南安化人李政德,少年时在家自学绘画,参加成人高考,就读湖南师大的装潢工艺美术专业,毕业后到广州一家影楼当美工,开启了他的摄影之路。
后来他进入媒体——那些年,广东的媒体对学历还不那么看重,或者说,并不卡得死,只要你有能力,就能在里面找到一碗饭,闯出一片天。我就职过的媒体,当时就有好几个文字或摄影记者,半路出家成为媒体人,干最累人的社会新闻,把他们扔到突发事件的现场,就跟火车站的小偷那样不起眼,但他们经常能做出牛逼的报道来。
2005年底,李政德到了深圳,次年开始拍摄日后命名的《新国人》系列。
得益于媒体人的身份,他游走于城中的大小活动:豪华楼盘开幕、五星酒店Party、时尚大牌发布会、艺术展览、私人生日聚会……
对他而言,那是一个世相的舞台,集中了不同阶层的人物,从政界名流到商界翘楚,从艺术家到农民工,从服务生到小白领,从富二代到礼仪小姐,从钢管舞女到京剧演员,从寺庙方丈到风水大师,从50后到90后,包罗万有,如此鲜活又如此变化不拘。
拍宴会,拍party,即便算不上摄影圈的一个传统,操此业务的人也大有人在,不仅仅因为其光怪陆离,也因为这些喧嚣表象折射了社会变迁的轨迹,时政、经济、个体的雄心和欲望,都在闪光灯下显露为时代的表情。
然而,李政德并未停留于此,《新国人》之后,他将目光移至街头,拍摄《东园南园》系列。
那是一个更为广阔的世界,是另一个活生生的现场,李政德继续化身猎人,只不过狩猎的时间进入了黑夜。仍是闪光灯辅助拍摄,看似轻松随意,但却定格了更多未知、危险、悬念和冲突。
《新国人》中那种肆无忌惮的拍摄,在这里升级为更有侵略性的抓拍,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“街头摄影”,《东园南园》在纪实意义上多了一份主观色彩,让人产生更多遐想。
李政德是有雄心的,当他在华西村看到那个奇特的农民公园,继而联想到遍布全国各地的庙宇、广场、景区和游乐场中那些怪异的造型,毫不意外地,他便开启了“时代三部曲”的最后一部的创作:《大观园》。
从南到北,自西向东,他的拍摄试图涵盖整个中国,力图呈现改革开放以来,中国全面城市化的漫长进程中,中国人的底色和变迁。
传统的、娱乐的、红色的,统统被浓缩在一个个景观中——论天马行空,论百无禁忌,论拿来主义,论自作主张,论“文化自信”和赤裸裸的功利主义,再也没有比“中国人”更擅长做“当代艺术”了(职业艺术家们理应甘拜下风)。
佛祖和关公放在一起早已不稀奇,送子娘娘座下一排塑料洋娃娃也早成常态,大楼做成茶壶,龙头喷出瀑布,乃至在展馆里摆上古代四大美人的性爱机器人……没有人可以限制中国人的想象力,也没有人可以左右中国人的动手的意志和能力。
那些寺观、楼宇、雕像、玩偶、游乐设施,丑陋吗?按照“古典”的标准看无疑是丑陋的;然而同时,如前所说,它们又是多么当代啊!它们也许是“中国故事”的一小节,但李政德用严肃的、古典的乃至学院派的构图将它们框定,使得荒诞本身成为被咀嚼的对象。
某种程度上,我觉得李政德的摄影是不言自明的,因其非常具体,非常纪实,哪怕他所记录的,是某种充满张力的幻想。近年离开媒体后,作为艺术家的李政德,再一次,并未止步于此。
他用长曝光记录城市的变迁,呈现《看不见的世界》:
《看不见的世界》系列
他跳出“摄影”,利用以往拍摄的海量素材,在PS中重组观念中的城市、中国、世界,形成最新的《图层》系列。
我不确定这种将摄影图层化的方式是否受到了《大观园》系列中所见的种种中国式拼贴的影响,但这种“纸上谈兵”、虚拟造景,的确重构出艺术家对世界的观察、思考、理解和诘问。
《图层》显然更“艺术”,更“观念”,感兴趣的读者可以看看下面这篇评论,我不会写得比它更清楚明白,在此不赘述了。此外,一条对艺术家也有过报道,一并附上链接。
末世混乱美学:李政德和他的心理图层
他花10年拍下不同阶层的中国人,荒诞、魔幻,斩获大奖却被骂垃圾
说到这里,不免要推荐一下李政德在广州的LOWLOWLAND文艺空间所进行的个展《摄影的错——从照相到造像》:
摄影的错——从照相到造像
LOWLOWLAND
策展 :钟智
展期 :2024年3月5日 - 5月12日
地点 :广州市龟岗一马路16号LOWLOWLAND
更多报道,可见:
正在上演|一场明知故犯的错误
关于艺术家和他的创作,欢迎大家看下面的小问答。
李政德
70后, 出生于湖南安化。“小公园”艺术空间创始人。创作以摄影为主,涉及观念、行为与绘画。作品曾展出于民生现代美术馆 、广东美术馆、深圳美术馆、关山月美术馆、德国埃森弗柯望博物馆、丹麦奥登赛Brandts艺术与视觉文化美术馆、西班牙马略卡岛帕尔马首都SOLLERIC等美术馆、洛杉矶影像博览会Photo L.A、美国洛杉矶马鞍峰大学及各类艺术空间。作品曾获中国侯登科纪实摄影奖、连州国际摄影年展“刺点”大奖提名、大理国际影会DIPE国际摄影联盟主席大奖。2020年作品《图层》入选第八届中国摄影年度排行榜。
最危险的一次是洪水来了,我和小伙伴在泵船上追逐打闹,天色渐暗,我从船头跌落水中。河水湍急异常,我双手本能在空中乱抓。刹那之间,我抓住了船尾的铁链,爬了回来。一般来说,在滔天洪水中,即便是成人,生还的几率也非常小。但是我抓到了那根救命稻草。小学三年级,我和小伙伴横渡资江。途中,大家都用了唯一的一个篮球作为休息,只有我一次也没有用。迄今为止,我应该是横渡资江年龄最小的人。〇 :不太了解你的求学经历,是小时候学过画画?什么时候开始拍照的?L :小时,学过书画。与其说是兴趣使然,还不如说可以光明正大借机以写生的名义,到处瞎晃悠。慢慢兴趣上来了,做不了科学家,那就做艺术家或者文学家吧。对艺术的概念比较清晰的是读了《梵高书信集》和《梵高传》吧——艺术首要是真诚。高中本来想去职高读美术,家里不同意,只好考了县重点二中。因为急性甲肝,休学一年,回去读了半年后,擅自退学了。在家自学绘画,参加成人高考,读了湖南师大的装潢工艺美术专业。〇 :在摄影上喜欢哪些国内外的摄影师?广义的艺术家,你喜欢哪些人或受之影响?L :喜欢的摄影师太多了。摄影初期最喜欢的是寇德卡。文学上是苏东坡、布考斯基等,导演是安哲罗普洛斯、杨德昌等。〇 :媒体从业经历显然会影响一个人的自由创作,不知道你在这方面的感受如何?L :我先后再多家民营时尚媒体工作,比如羊晚集团的周刊《可乐生活》、现代传媒的《周末画报》。在媒体工作相对时间自由,接触社会的面更广泛。而且我还做过其他一些工作:比如酒店美工、影楼、广告公司的摄影,大学摄影老师等职业。这些经历让我的创作源来有自,没有那么空洞。不过所有工作都不如自由创作来得有趣。
《新国人》系列,2006 - 2016
〇 :《新国人》系列获侯登科奖,当时有很多来自普通观众的“骂声”,这个情况你原来有想到吗?〇 :一个技术问题:当时拍《新国人》系列,基本上都用了闪光灯,是媒体报道的需求,还是早就想好了要尽可能呈现景深和细节?L :媒体报道的图片基本上是用的现场光拍摄,数码相机本来就有这能力。另外,就我拍摄的内容来说,无论媒体还是读者需要的都是赏心悦目的效果。闪光灯是一种现场去魅,对我来说,更有舞台聚焦的感觉。L :当然有,但是在《新国人》这样的场合不存在。摄影记者这份职业也能帮助自己克服这种障碍。〇 :《新国人》系列里,能否稍微拿几张你印象深刻的来说说?L :端盘候场,准备上菜的服务员,他的眼神情绪复杂。2,独坐一桌,冷清落寞的哲学家周国平先生。3,五台山跪拜毛主席塑像的女人。太多了!
《新国人》系列,2006 - 2016
〇 :《东园南园》,“舞台”转换到了街道,入侵式的拍摄感也更强了,拍的时候更多出于直觉,还是有计划的街拍?L :2009年,《新国人》正式确定命名之后,我开始了《东园南园》系列。一开始只是不满足《新国人》只能在特定的场合,必须有活干(媒体或者公关公司有工作委托)才能拍摄积累,这让我感觉很不自由。街头随时都在那里上演活色生香的各种剧目,我也随时可以扫描一切。在不断克服障碍前进中,发现其实这也是一个舞台,并且更日常更广阔。
《东园南园》系列
《新国人》在一个特定的点展开观察,《东园南园》则在一个面上铺开来,表现那个时代的气息。它们可以相辅相成,互为补充。〇 :拍完上面这两个系列,是什么契机让你开始拍《大观园》?那个时候你离开媒体了吗?L :《大观园》源自我的另外一个作品《山河岁月下部——从资江到长江》的拍摄。当时我在江阴华西村发现了一个叫《农民公园》的景点。上世纪80年代,华西村改革开放高歌猛进,号称天下第一村。村民住上了别墅,过上了现代化的生活。老村长吴仁宝参与规划了新中国以来第一个农村公园。神奇的是这里面不仅仅有桃园三结义、鹊桥相会等传统雕塑,居然还有完整的二十四孝故事。从此,这座公园让我念念不忘。我意识到:虽然不能穿越时空,去拍摄80/90年代的人们,但是通过拍摄各个时代的公园、景点,也可以再现那个时代的文化面貌和精神状态。〇 :可以多说说《大观园》,以什么节奏去拍,如何规划,包括在类型上如何思考——我看你分了传统、红色和娱乐景观,为什么会这么来做分类?这些线索又是怎么来的?目前这个项目进行到什么程度?L :《大观园》的拍摄区域是全国性的。先通过网络搜索各种资料,计划好每次出行的拍摄路线,有钱有时间就出门拍摄。传统也好,红色娱乐也罢,这种分类可以为拍摄确定更明确的方向,让泛泛的景观摄影变得清晰具体。其实这三类景观通常是交织融合在一起的。比如在福建拍摄的天下第一军庙,它是红色的也是传统的。表面上的分类是这三种,内里其实还有三分:1,民间信仰自发的景观。2,官方以意识形态导向的景观。3,资本以利润为主导的景观。目前《大观园》进行了两次大的拍摄,一次小的拍摄。有了一点成果,但还远远不够。中国实在太大了!拍摄又必须选用一亿像素的中画幅,每次都是借用朋友的器材。这是个耗时耗力的长期作品,条件有限勉力为之。好在已经找到了方向。
《看不见的世界》系列
〇 :《看不见的世界》,采用方形构图,为什么?(顺便问问器材,都是用飞思拍的还是别的器材?)L :《看不见的世界》是长时间曝光的拍摄,需要胶片机。哈苏503的取景屏非常亮,特别适合弱光下取景。正方形构图很有魔力,有一种极端形式感:删除多余,直取要害。早在影楼工作时,我就对哈苏503这款相机情有独钟。以上原因,我选择了用这台相机拍摄《看不见的世界》。利用飞思创作的作品只有《大观园》的第一次拍摄。后来两次均是朋友借助的富士中画幅数码相机。(申请飞思相机和拍摄时间不容易衔接)〇 :到了《图层》系列,感觉性质和气质都完全转变了,这个系列的缘起和想法是什么?在逻辑推进上,是否有什么挑战?在现实操作中是怎么做的?L :人都会有很多面,作为一个创作的人,并不是说“自己”只在一个方向有兴趣。许多人都是通过《新国人》这组作品来认识我,但并不能说明我仅仅只在“纪实摄影”或者说“直接摄影”上有兴趣。我对很多艺术形式都有兴趣。早在2006年,我就用电脑来实验了一批图像类的东西,用软件玩一些数字绘画。甚至变态到只用不可控的鼠标线条组织一个画面。《图层》系列是我在2010年、2011年左右,开始有创作的想法,2012年至2013年做了很多小稿尝试,锚定一些动机。但那时候并没有完善,没有思考清楚。只是作为插图,赚了一点当年韩寒电子杂志的一点稿费。作品中依然会有对现实的感触,你所身处的环境,无论是城市、乡村,再至县城、小镇,每一处它都在巨变。这些空间与材质的改变迅速且极端丰富,折射出目不暇接的质感与背后的审美。这样剧烈的变化造就了《图层》,正好对应Photoshop中“图层”的概念。
《图层》系列:梯子,2019年
另一方面走得远一点:在不停地拆毁和叠加作为素材的“图层”后,新的事物出现,这个新事物与现实已经彻底无关。这些“作品”是纸上谈兵,是方案效果图。我没有资源去现实的场景中实施的艺术计划,勉强在这样一个虚拟的数字图像中得到释放。如果能在线通过数字场景去实施就是另一番景象了,可惜这需要数字方向的技术支持,同样需要投入大量的金钱与时间。这不是我目前能达成的。去年我实施了两个现场影像装置,那是因为展览方提供了创作费用和最合适的场地。不过最为重要的一件巨型灯箱装置没有实施,当然也是因为经费。我为这件特别在地的作品工作了2个月,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实施,也许最后还是纸上谈兵。无论是“直接摄影”也好,还是说“纪实摄影”也好,局限是很明显的——你必须到现场,要通过一个完全机械的相机在现实层面寻找你的照片。这个方式的被动性可想而知。但如果当你收集了那么多素材,再去拼贴、改变,那就会有更大的主动性。《图层》是在“处理”来自现实的图像,而非“还原”现实。《图层》每幅作品虽然都来自真实的现实,是有中生无的图像。对比 “直接摄影”,《图层》多了一层转换。“直接摄影”考验的是作者的“洞察”,《图层》这种素材拼贴式的作品,更多的是一种基础“想象”。贴地飞翔,有更多的自由。〇 :在同一个系列里,我发现大体一样的场景还有不同的变化的版本,这是出于什么考虑?L :这是我的问题。这样的问题在大量的作品面前可以忽视,没想到你很在意。很多古典画家和现代画家会就一个场景翻版好几种,变化不大,其实是不确定哪种版本更好。〇 :大概介绍一下目前在lowlow land的这个展览?L :去看吧,不一样的空间不一样的展陈。很轻松,不严肃。〇 :现在对家乡有什么感受?我总觉得湖南人做艺术做事情比较生猛,不知道你的感觉如何。L :是家乡是故乡。走出湖南的艺术家可能生猛一点。〇 :目前住在哪里?对所在城市有什么感受?最喜欢去的一个地方是哪里?L :在深圳。越是现在越是觉得好,改革开放带来的那点好留在深圳最多。几乎没去的的地方都是未知,我热衷未知的世界。L :不焦虑面包的时候,创作比较稳定——但也不见得更好。我的生活是个酒鬼的事故解决实录,没有典型的一天,每天都在解决每天。L :向网红学习。避免做个画廊或者美术馆艺术家。希望自己赶上脑机合一、碳硅合体的那一天。〇 :如果时间可以倒流,你希望可以怎么过,或如何改变自己的人生?L :时光倒流怎么过,这问题太宏大了。回到1989年,我只想阻止父亲的医疗事故。如果有下辈子,我想搞音乐。那是最健康最快乐的du品。L :重看了《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》。听了易中天先生的《武则天》。《新国人》